鸿鸾禧(3)

鸿鸾禧(3)

娄太太也觉得嚣伯是生了气。都是因为旁边有人,她要面子,这才得罪了她丈夫。

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,心里也未尝不明白,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,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,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;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?

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,因而更恨他们了。钟敲了九点。二乔四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。

她们先到哥嫂的新屋里去帮着布置房间,把亲友的贺礼带了去,有两只手帕花篮依旧带了回来,玉清嫌那格子花洋纱手帕不大方,手帕花篮毛巾花篮这样东西根本就俗气,新屋上地方又小,放在那儿没法子不让人看见。

正说着,又有人送了两只手帕花篮来,娄太太和两个女儿乱着打发赏钱。

娄太太那只平金鞋面还舍不得撒手,吊着根线,一根针别在大襟上。四美见了,忽然想起来告诉她:"妈,鞋不用做了,玉清已经买到了。

"娄太太也听不出来,女儿很随便的两句话里有一种愉快的报复性质。

娄太太也做出毫不介意的样子,说了一声:"哦,买到了?"就把针上穿的线给褪了下来,把那只鞋口没滚完的鞋面也压在桌面的玻璃下。

又发现有个生的朋友送了礼来而没给他请帖,还得补一份帖子去。娄太太叫娘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了没有,娘姨说回来了,娄太太唤了他来写帖子。

大陆比他爸爸矮一个头,一张甜净的小脸,招风耳朵,生得像"白雪公主"里的哑子!

可是话倒是很多,来了就报账。他自己也很诧异,组织一个小家庭要那么些钱。

在朋友家里分租下两间房,地板上要打蜡,澡盆里要去垢粉,朝西的窗户要竹帘子,窗帘之外还要防空幕,颜色不能和地毯椅套子犯;灯要灯罩灯泡,打牌要另外的桌子、桌布、灯泡──玉清这些事她全懂──两间房加上厨房,一间房里就得备下一只钟,如果要过清白认真的生活。

大陆花他父母几个钱也觉得于心无愧,因为他娶的不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。

玉清的长处在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。她把每一个人里面最上等的成分吸引了出来。

像他爸爸,一看见玉清就不由得要畅论时局最近的动向,接连说上一两个钟头,然后背过脸来向大家夸赞玉清,说难得看见她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女人。

小夫妇两个都是有见识的,买东西先拣琐碎的买,要紧的放在最后,钱用完了再去要──譬如说,床总不能不买的。

娄太太叫了起来道:"瞧你这孩子这么没算计!"心痛儿子,又痛钱,心里一阵温柔的牵痛,就说:"把我那张床给了你罢。

我用你那张小床行了。"二乔三多四美齐声反对道:"那不好。妈屋里本来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,忽然之间去了一张,换上只小床,这两天来的客又多,让人看着说娶个媳妇把一份家都拆得七零八落,算什么呢!

爸爸第一个要面子。"正说着,嚣伯披着浴衣走了出来,手里拿着雾气腾腾的眼镜,眼镜脚指着娄太太道:"你们就是这样!

总要弄得临时急了乱抓!去年我看见拍卖行里有全堂的柚木家具,我说买了给大陆娶亲的时候用──那时候不听我的话!

"大陆笑了起来道:"那时候我还没认识玉清呢。"嚣伯瞪了他一眼,自己觉得眼神不足,戴上了眼镜再去瞪他。

娄太太深恐他父子闹意见,连忙说道:"真的,当初懊悔没置下。其实大陆迟早要结婚的,置下总没错。

"嚣伯把下巴往前一伸,道:"这些事全要我管!你是干什么的?家里小孩写个请假条子也得我动手!

"这两句话本身并没多大关系,可是娄太太知道嚣伯在亲戚面前,不止一次了,已经说过同样的抱怨的话,娄太太自己也觉得她委屈了丈夫,自己心里那一份委屈,却是没处说的。

这时候一口气冲了上来,待要堵他两句:"家里待亏了你,你就别回来!

还不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了,回来了,这个不对,那个不对,滥找岔子!

"再一想,眼看着就要做婆婆了……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。挺胸凸肚,咚咚咚大步走到浴室里,大声漱口,呱呱漱着,把水在喉咙里盘来盘去,呸地吐了出来,娄太太每逢生气要哭的时候,就逃避到粗豪家里去,一下子把什么都甩开了。

浴室外面父子俩在那里继续说话。嚣伯还带着挑战的口吻,问大陆:"刚才送礼来的是个什么人?

我不认识的么?"大陆道:"也是我们行里的职员。"嚣伯诧异道:"行里的职员大家凑了公份儿,偏他又出头露面的送起礼来,还得给他请帖!

是你的酒肉朋友罢?"大陆解释道:"他是会计股里的,是冯先生的私人。

"嚣伯方才换了一副声口,和大陆顺势谈到冯先生,小报上怎样和冯先生开了个玩笑。

他们父子总是父子。娄太太觉得孤凄,娄家一家大小,漂亮、要强的,她心爱的人,她丈夫、她孩子,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方法试验她,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,她丈夫一直从穷的时候就爱面子,好应酬,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,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。

后来家道兴隆,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,没想到场面一大,她更发现她的不够。

然而,叫她去过另一种日子,没有机会穿戴齐整,拜客、回拜,她又会不快乐,若有所失。

繁荣、气恼、为难,这是生命。娄太太又感到一阵温柔的牵痛。站在脸盆前面,对着镜子,她觉得痒痒地有点小东西落到眼镜的边缘,以为是珠泪,把手帕裹在指尖,伸进去揩抹,却原来是个扑灯的小青虫。

娄太太除下眼镜,看了又看,眼皮翻过来检视,疑惑小虫子可曾钻了进去;凑到镜子跟前,几乎把脸贴在镜子上,一片无垠的团白的腮颊;自己看着自己,没有表情──她的伤悲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。

两道眉毛紧紧皱着,永远皱着,表示的只是"麻烦!麻烦!"而不是伤悲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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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:留情(1945年以后作品摘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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